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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巷记

    本文字数:1378

周宏伟

明万历十五年,一个叫诸庭佩的汉子,风尘仆仆从武进横林跋涉而来。他放下肩头不多的行囊,目光在荒蔓野草间仔细探寻,最终择定了这片土地落脚生根。自此,一个以“诸”为姓的小村落悄然萌发,名唤“诸巷”。

村东有一条小河,世代人称“东浜”。河水清浅,蜿蜒北流,靠近村落的一段,水波尤为沉静。老人们说那河湾旧时有个名字——惠家浜。村西亦有一河,便是“西浜”,水色比东浜略深,其中一段被唤作“楚家浜”。村子南面,与北七房紧密相依,田埂交错,犬吠相闻。北面则与周家巷、祠堂巷的房舍相连,炊烟袅袅,难分彼此。只因北七房墙门里的地势高过诸巷不少,早年便掘了一条放水沟,把北七房和诸巷隔开。年深日久,水沟渐渐淤塞断流,只余下几处浅水塘,零星散布,映着天光云影。

毛石或黄泥的路面,被几代人的脚板踩出凹痕。两条明清时期建造的老巷自东浜延伸,屋舍鳞次栉比,一路铺展到西浜岸边,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勾勒着天空的轮廓。青砖的缝隙里,苔痕深深浅浅,木门木窗的漆色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木头的原色。西南角上,还藏着一条短巷,老辈人都叫它“九间头”,虽只寥寥几户,却也自成一格,房舍的结构和外貌明显好于其他地方。

诸巷出美女。我记得“九间头”有个小女孩特别喜欢跳舞,蹦蹦跳跳,玲珑可爱,她是从上海到外婆家来上学的,可惜小学没上完就转学回去了。诸巷有个长辫子姑娘,青春十八,风姿绰约,恋上了墙门里一个四十多岁的教书先生,虽几经周折,仍喜结良缘。巷子深处,顾涌潮家门前,巍然立着一棵老榉树,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树皮如龙鳞般皲裂。夏日里,这里便是天然的凉棚,村人摇着蒲扇闲坐,孩童在树荫下追逐嬉闹,树影婆娑,细碎的光阴便在这浓荫里悄悄溜走。

巷子里的烟火气最盛时,挤着九十多户人家,男女老少约有二百七十口人。姓氏倒也简单,就诸、陈、顾三家,彼此沾亲带故,枝蔓相连。待到吃大锅饭、挣工分的年月,诸巷便有了个更正式的名号——诸巷大队。三百三十多亩农田,是全村人的命根子,由四个生产队分片耕种。那时的田野四季分明,春耕秋收的号子声,锄头落地的闷响,还有傍晚收工后弥漫在空气中的饭菜香气,构成了集体劳作年代特有的生活图景。

日子像东浜西浜的水,不舍昼夜地流。日历翻到2001年8月,诸巷并入了更大的友联村。清点户口时,巷子里还住着二百四十五人。光阴荏苒,到了2015年5月,村上成立集体经济股份合作社,分田到户后的人们,又以新的方式把利益联结在一起,二百三十二人入了股,期待着土地能生发出新的价值。那古老的巷陌间,鸡鸣犬吠依旧,却也悄然多了些新建或翻造的小楼新院,以及汽车、摩托车的声响。

这方水土,虽不富庶,却也厚实养人。巷子里走出去的子弟,不乏有出息的人物。有一位老革命顾林,他本名顾益毛,是当年潜伏在暗影里的地下党员,后来远赴苏联求学,归来后成了太原重型机械厂的总工程师。顾俊是北京理工大学的科班出身,凭着一身硬本事,也干到了高级工程师;陈国新则在水利科学研究院里潜心钻研着江河湖海——他们都是从诸巷的泥土里长出的硬实苗子,他们的根扎在诸巷的泥土里,脚步却走向了远方。

如今,巷子是真的老了。许多老屋空置着,门扉紧闭,蛛网悄然结上了雕花的窗棂。上世纪80年代就地翻造或移地新建的“兵营式”二层楼房虽整齐排列,但也饱经风霜。唯有顾家门前的榉树,依旧年年新绿,巨大的树冠在风中沙沙作响,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随风摇曳,仿佛低语着四百年的烟尘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