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燕

惊蛰过后，草木衍发，那漫山遍野的春笋破土而出。一场春雨，新笋时时刻刻都在抽节，苏州人和春天抢时间挖春笋。逃过这一劫的新竹抽出时笔直朝天，如同一支利箭。逃不过的则化身一道腌笃鲜轻盈出场，是春天里最惊艳的汤。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概括吃笋的诀窍是“素宜白水，荤用肥猪。”。笋要好吃，一定要跟肉炖在一起，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我打电话给上海的表阿爹，八十五岁的他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听说请他来山里去挖竹笋，他笑着说这个提议好。自从外婆去了天堂，每一年我都请他吃一顿苏州的腌笃鲜，一遍遍回味我童年时的美好时光。

1975年，上海的表阿爹到苏州出差，来到我们家。穿着蓝色碎花外包衣的我盯着他手里的大白兔奶糖，怯生生地不敢上前。外婆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拿出一张肉票，让小阿姨赶紧去买肉。外婆手脚麻利地开始剥笋切笋，用叉子取下挂着的咸肉。我被抱到了表阿爹的腿上，他对我说，笋在黑暗的泥土中时刻准备着，当感受到春天的温暖时，就会冲破泥土的束缚，长成一棵参天的竹子！“那我们吃了笋，竹子就没有啦！”我脱口而出，表阿爹夸我真聪明。

食材在砂锅中慢炖，“咕嘟咕嘟”的声音伴随着肉香和笋香钻进了我的鼻孔。小阿姨带着百叶回来了，“姆妈，鲜肉早就抢光了，有肉票也没用。”外婆叹着气，责怪小阿姨办事不力，表阿爹笑着朗声说道：“这怪不得伊的，谁叫我是不速之客呢。侬是要烧腌笃鲜啊？没有鲜肉也可以的。”“那怎么行，上海人讲究的哇。”外婆客气道。

时间一到，这道大菜终于出锅了。撒上一把翠绿葱花，奶白色的汤里有嫩黄的鲜笋和嫩粉的咸肉，百叶结吸饱汤汁，鲜甜爽口。表阿爹不断赞叹，“鲜得来眉毛也要落脱了”。外婆开心地笑了。

过了二十年，我到苏州出差，接风晚宴上就有一道腌笃鲜。除了正常的那些配料，还放了莴笋，颜色是更好看了，不过味道却多了一丝苦涩，也不觉得有小时候那么好吃。我一边吃，一边和同桌说起这道菜的故事。相传红顶商人胡雪岩宴请左宗棠，将火腿加上从绩溪老家运来的春笋，放入锅中用旺火炖，锅中发出诱人的香味让左宗棠吃得非常满意。后来，左宗棠任两江总督，便将这道菜带到了江南各地。

酒足饭饱，已经八点多了。想起外婆一般九点钟要睡觉， 我就下榻在酒店没去外婆家。谁知这竟然成为了我的遗憾，以后再也没机会像小时候那样睡在外婆边上了。

前两天，我订购了东北黑土地的猪肉寄到表阿爹家，又带着亲手从苏州郊外挖的春笋和农家腌制的咸肉，坐高铁到了上海。小阿姨早年也嫁到了上海，我请她也过来品尝，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两位长辈面前下厨呢。我还带来了一个藏品，那个年代的苏州肉票，我们相视而笑。从弱小到强大，从贫瘠到小康，我们都是新中国的见证者。我在他家的厨房里烹饪这道腌笃鲜的时候，眼泪不听话地不断流下来，我替外婆补上了完美的配料，让思念穿越生死的界限……

窗外，春雨潺潺，这道美味佳肴裹挟着春日浪漫从砂锅里盛进碗中的时候，天地灵气都注入了进来，亦让我产生错觉，灯光的光晕里，系着围裙的外婆带着盈盈笑意向我走来。当唇齿触及清香的嫩笋，继而是软糯的百叶和丰腴的猪肉，再用咸鲜的浓汤收口，我仿佛听见竹笋破土而出的声音，听见先人们带来温暖的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