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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旅中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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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晨旭

 

江南的春雨总是湿漉漉的。先是点点毛雨,继而渐渐绵密,伴着斜风化为丝丝细雨,最后如银线般的雨滴落在地上,升腾起阵阵水雾,将天地笼罩在淡水墨的寂寥画卷里。听着凄清的雨声,我总想起那个带着淡淡忧愁的竹山先生,想起他“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无奈,想起他“悲欢离合总无情”的感叹。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出身于官宦世家。他的词,既有李煜“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无可奈何,又有苏轼“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淡然通透。然而,蒋捷的词既没有亡国之君的沉痛,也没有旷达文豪的洒脱,他的词更像一个在时代夹缝中挣扎求存的普通人所写——有忧愁,有迷茫,但最终在时间里求索出了人生的常态与生命的究竟。

《竹山词》里很多词作,是蒋捷在漂泊路上写的,比如那首写时光流逝的《一剪梅·舟过吴江》:“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年轻的蒋捷羁旅他乡,舟行吴江,他整理不了自己的思绪,只能放任旅途的惆怅伴着细雨打湿心灵。一江春水向东流,却是一江春愁绕心头,潮湿的风夹着挥之不去的乡愁拂面而来。不幸的蒋捷,偏偏遇到了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朝堂之上尚且人心惶惶,又有谁会管一个初入仕途的新进士呢?远离故土、辗转浮沉,绵绵春雨里蒋捷感慨红樱桃、绿芭蕉,还有那风尘奔波的人,终究是要被这时光抛下了!

后来,蒋捷成了遗民。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宜兴,可是,早已物是人非了。蒋氏望族不复了,写下光阴故事的老宅不见了,点香的妻子不在了。此时的蒋捷,内心是复杂的,执念夹杂着迷惘让他无奈。他写下了那首《梅花引·荆溪阻雪》:“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白鸥问他,或者说是他内心那个洁白的自己问他,“你留在这儿,是从小在这长大的身体留下来呢,还是心归故土呢?若是真心留下,那又为何紧锁眉头呢?”恋家的蒋捷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蒋捷心里是矛盾的——他做不到像陆秀夫、文天祥那样壮烈殉国,也鄙夷像赵孟頫、方回那样屈膝仕元的贰臣。归隐,又不愿被埋没;超脱,又放不下尘世。这样的矛盾,让蒋捷更像一个真实的普通人:有傲骨,却也不甘;有坚守,却也迷惘。灯影昏昏,清影孤寂,愁绪与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却又如寒水空流。

我想起外婆早已拆除的老宅。老屋不在,唯有一排银杏留在屋前旧址。树犹在,而采果之人却不能如约而至。我曾梦到过我和外婆在老屋前打银杏,但失去的记忆,就连梦里也无法归还。这可能就是竹山先生“梦也梦也,梦不到”的怅惘。也许那个夜晚,竹山先生一人对着老宅的旧址发了一夜的呆,又或许这些景语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模糊不清。但可以确信的是,《梅花引》里隐藏着傲气,蒋捷用一生守住了文人的洁癖与风骨。

人要经历辗转浮沉,最后才走到“听雨亭”。历经世事后,蒋捷写下了那首最著名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晚年的蒋捷,还是带着淡淡忧愁的,只不过他已寻找到自己的“听雨亭”,不用再担心被冷雨打湿衣衫了。少年歌楼、壮年客舟、晚年僧庐,寥寥几笔勾勒出竹山先生的一生。雨还是江南的雨,而听雨者的心境已然不同。雨声亘古不变,悲欢离合反复上演,天明以后蒋捷依旧是竹山先生,而唯一变的是人与生命终点的距离。

余光中先生曾写道:“饶你多少豪情侠义,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毛雨打在少年的脸上是饶有兴致的,细雨打在壮年的心里是不知所措的,冷雨打在老朽的白发上又增添了几分寂寞。流光把人抛弃,即使你博学多才,即使你不畏世蹇,即使你自强不息,从少年到白头,怎样的白发英豪都经不起雨季了。这就是时间的力量,这也是人类共有的悲哀。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每个生命个体转瞬即逝,极少有人能在宇宙的发展中留下痕迹。

竹山先生的词,虽婉约但清俊,惆怅而不伤人,独特的风格里透着淡淡的无奈和对时间生命的深刻觉知。我喜欢竹山先生,不在于他书写怀才不遇、思乡念亲之愁的诗词,而在于他词里透着的哀而不伤、愁而不颓的一面。竹山先生没有李后主“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亡国之伤,也没有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迈洒脱。他更像我们普通人,遇到生命的坎坷会忧愁。愁如同江南梅雨季里晒不干的衣裳,在岁月的一段时间内如雨雾一般散不开。而蒋捷面对愁时既不会有撕心裂肺的痛,也不会挥挥袖袍而逍遥自在。蒋捷的愁,也同我们一样,难以排解,直至被时间抚平。

蒋捷的羁旅词,恰似现在众多青年在城乡流动中迷惘的写照。《竹山词》的独特价值是在漂泊中寻找精神栖息地。蒋捷用一生告诉我们如何在破碎世界中完整生活,在时代洪流中保持精神独立,在无常中寻找韧性。

窗外的雨停了,或许明天又会下。望向窗外还未放晴的天空,我仿佛听见了瘦如丝雨的竹山先生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