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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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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波
“海上的事,说不准的。”老罗的烟头明明灭灭,他粗糙的手指指向海天交界处,“你看这日头多好,保不齐夜里就起风。”
碰到老罗是在一个带着咸腥的清晨。这位老船公佝偻着背,宛若一张被海水泡皱的帆。阳光穿透他指间的渔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他的皱纹里嵌着几十年海风刮进的盐粒,眼睛却亮得惊人,好似能穿透迷雾窥见深海里的鱼群。
老罗的早晨从潮水开始。天还没亮透,他就在海滩上踩出一深一浅的脚印。有时弯腰拾起一片贝壳闻闻,有时掬一捧海水尝尝,海会告诉他今天的秘密。几年前老罗闪了腰,腿脚又没那么灵活,只能留守岸上,修补渔网,或是整理那些已经晒得半干的鱼虾。海风吹来,挟着海腥味,穿过渔村。风并不猛烈,悠悠拂过,将渔网上的海草摇落,又将晾晒的鱼鲞吹得微微颤动。他的两个儿子驾着海船出港时,船头劈开的浪花里跃起银光闪闪的海鱼。
海边人家的生活,是与海朝夕相处,既依赖它,又畏惧它。孩童自小就识得潮汐的规律,晓得何种贝壳可食,何种海藻有毒。他们光着脚丫在海滩上奔跑,皮肤被晒得黑红发亮,眼神里早早染上了大海的深沉。
晌午时分,老罗突然掐灭了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天边正悄悄爬上一抹铅灰。渔妇们陆续走到码头,她们的红头巾在风中翻飞,如一串串红旗。没有人说话,唯有缆绳拍打桅杆的声响越来越急。“该回来的……”老罗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海风刮散。他摩挲着膝盖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那是当年刮台风受的伤,逢阴雨天就疼痛。
雨幕垂落时,第一艘归港的渔船返回。船舷上挂着的水珠串成帘子,老罗家老二从帘子后钻出来,怀里抱着个湿漉漉的麻袋,袋口露出一截蟹钳,还在不甘心地开合。
老罗的厨房亮起了灯。灶台上的铁锅咕嘟作响,蒸汽裹着海的味道在梁柱间游走。他忽然变魔术般捧出个青花瓷盘,三只梭子蟹叠成宝塔状,蟹壳上还黏着淡黄的脂,在灯下泛着晶莹的光。
“啵——”蟹盖掀开的瞬间,金黄的膏脂顺着我的手腕蜿蜒而下。老罗用鱼刀轻轻一挑,整块蟹肉便颤巍巍地立在壳里,雪白的肌理间仿佛能看见潮汐的纹路。
我问老罗这蟹怎么蒸的?“简单得很。”老罗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活蟹、猛火、海水,缺一不可。”他用汤碗倒了半碗烧酒推过来,“这蟹也只有在我们海边才能吃到。”老罗抿一口酒,又咧开嘴,他不作声,那是在替所有出海人咀嚼生活的滋味,咸涩里藏着甘洌,平静下酝酿风暴,就像此刻碗中的酒,初尝是海风的凛冽,回味却是海边人家特有的暖意。
我想起多年前初次造访。那时为查女炮排史料,在这个倔老头跟前碰了一鼻子灰。他犹如一块礁石似的坐在村委会,连杯茶都不给倒。老罗奇奇怪怪的,不近人情的样子,不管对谁,没有恭维话,整天板着脸,如同少他钱似的。我去了几回,直到有天暴雨,我帮他收晾晒的鱼干,他才从抽屉里掏出香烟递给我,聊起海边的过往。
渔港夜雨中,数点渔灯棹远烟,村港被雨雾笼罩。回想起来,我走过许多海边城市,却没遇见老罗家那样鲜亮的膏蟹,蟹味的鲜美,是用等待熬成的鲜,是用牵挂吊出来的甜,是海边人家代代相传的生命密码,融入了海边人家的淳朴友善与温暖人情。
是啊,真正经历过风浪的人,才能从海腥气里品尝出人间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