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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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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坤

春天来了,花便次第开了。迎春花,桃花,杏花……姹紫嫣红,赶集似的向人间报春,然而最吸引我的还是那溪边的梨花。

梨花是不争春的,它开时春天已经老大了。别的花早已纷纷扬扬闹过一场,它才不慌不忙地绽出骨朵来。那满树的白不是雪白,也不是纯白,更不是瓷白,而是带着一点青气的白,仿佛月光把花瓣润透了。远远望去,一树梨花便是一树月光,静静地栖在枝头,不声不响。

溪边的梨花尤其好看。那溪水不宽,也不急,只是缓缓地流,仿佛也怕惊扰了梨花的清梦。梨花落在溪里,便随着水流慢慢地漂,一片,两片,三片……漂着漂着就不见了,大概是溶在水里了吧。有时风来,便吹落一阵梨花雨,纷纷扬扬地洒在水面上,那溪水便成了一条流动的花溪。

我喜欢在傍晚去看那溪梨花。我坐在溪边,凝视着潺潺溪水,那时游人已散,天地间只剩下梨花、溪水和渐渐升起的月亮。梨花在暮色中愈发地白,白得几乎透明,白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月亮刚上来时是黄的,渐渐地也白了,与梨花交相辉映,分不清哪是花,哪是月。

记得去年此时,我在溪边遇见一位老者。他满头白发,与梨花一色,静静地坐在溪边石上望着流水与落花出神。我走近了他才发觉,向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是何意思。我问他可是在赏花,他笑笑说:“不是赏花,是看时光。”我不解,他便指着溪水说:“你看这花,漂走了就不再回来;这水,流去了也不再回头。我坐在这里,看了一辈子花开花落,水流水止,如今自己也快变成一朵落花了。”他说这话时,一片梨花正落在他肩上,他也不拂去,任由花瓣停在那里,像是本来就该在那里似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老者是村里的一位老教师。他教了一辈子书,如今学生各奔西东,他也老了退休了,便常来这溪边独坐。再后来,我就不常见他了,听说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等我再见到他时,他被人用藤椅抬到溪边,白发苍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就像一枝枝干遒劲的老桩梨花。

梨花谢得很快。一场雨,一阵风,便纷纷落了。盛极时,满树银装;败落时,遍地素裹。不过三五日工夫,那溪边便再不见如雪的景象,只剩下零星的几朵残花,伶仃地挂在枝头,像是被遗忘的月光。溪水依旧流,载着最后几片花瓣,默默地流向远方。

花落了,月亮却更亮了。没有梨花的映衬,月亮显得孤单而清冷。我仍常去溪边,看那一溪月光,想象着它们曾是梨花的样子。月光洒在水面上,碎成无数银片,随着微波荡漾,恍惚间又见梨花飘落。这时我终于明白老者所说的“看时光”是何意——原来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便是时光的形状。

今年春天,我又去看那溪梨花。花依旧白,溪依旧流,月依旧明。只是不见那位老者。问及村人,说是去年冬天就走了,走时窗外正飘着雪,他望着雪花,说是梨花开了。人们笑他糊涂,冬天哪来的梨花?他却含笑而逝,仿佛真的看到了满树繁花。

我站在溪边,望着月光下的梨花,忽然觉得那老者或许并未离去。他不过是化作了一朵梨花,栖在枝头,或是随溪水流去,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花开花落,人来人往,本是寻常事。唯有那一溪梨花一溪月,年年如此,不因谁来看它而开得更好,也不因无人欣赏而开得潦草。

夜深了,月亮升到中天,梨花在月光下几乎透明。我踏着月光归去,身后留下一溪的花与月,静静地开,静静地照,静静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