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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两个女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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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冬林
读《诗经》,读到“卫风”这一章,我总是喜欢把《硕人》和《氓》这两首混搭在一起读。每读,像是被辛辣的芥末冲撞,冲得人涕泪横流。
这两首诗,刚好前后相连,又都是分别描写两个女子的婚恋,她们像住在一本书里的两个邻居。这样混搭着读,像是读一体的阴阳两面,读天地的明暗两极,读季节的蓬勃与衰朽,读感情世界里的沉醉飞扬与沦落清醒。
《硕人》里,“硕”是高大的意思,“硕人”就是身材高大的人,诗里指的是卫庄公夫人庄姜。古代男女是以身材高大为美的,所以美人也称“硕人”,像我这样做衣服省布料型的,都靠边站啦。
《硕人》全诗四章,整个第二章都是写庄姜的美貌与神态,作者几乎用的是工笔画的细功夫来描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么美,是从手指美起。真正的美,不留一点瑕疵。
《硕人》,大抵就是描述美贵妇庄姜的出嫁吧,真是好大一个排场。长得美也就罢了,还家世煊赫,家里亲戚都是王侯将相,比《红楼梦》里的贾府小姐还要尊贵。这样的女子,陪嫁自是不一般。别人家的陪嫁至多是物品,她还有陪嫁的姑娘,还有随从护送的齐国文武诸臣。
而《氓》里,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美不美呢?想必也是美的,因为在市场上卖丝就被那个“氓”看上了,软硬兼施地追求着。这个无名的女子,我们且叫她采桑女吧,她在娘家采桑养蚕织丝赶集市,是个勤快的好姑娘。只可惜,采桑女遇人不淑,结婚后,辛苦持家,最后到底免不了被丈夫一弃。回到娘家后,还要被兄弟嘲笑,伤口上撒盐。
《硕人》里,庄姜手如柔荑,我相信,她会一直地柔荑下去。她身后一张庞大的权势网张在那里,谁敢动她?而《氓》里,那个采桑的弃妇也许在少女时候有过短暂的一段手如柔荑的时光,但是随着命运急转直下,一双手很快就布满种作纺织、养儿育女甚至遭受家暴时落下的伤口,慢慢就成了秋天的茅草,枯萎的、粗糙的、失去水分活不回来的茅草。
我常想,庄姜和采桑女,除了在一本《诗经》里站成了两个邻居,不远不近地漠然一瞥。还会不会,在现实的土壤上,有过相遇?
如果她们遇上了呢?
如果遇上,是否,那黄河之畔的秋风,也令人有了割喉之痛?
我想象她们两人遇上了,因为离得实在不远:庄姜出嫁,钟鼓琴瑟,人马缤纷,好喧哗的一支队伍途径黄河边;而采桑女那一日,正被丈夫所弃,背负一腔心酸往事,正渡淇水回娘家。淇水是黄河支流,离得不远。当庄姜的出嫁队伍在城郊歇息之时,伤心的采桑女远远看见队伍里那个雍容美丽幸福的女子……往事再次洪水似地涌上心头。当年,那个秋天,她的氓也曾来迎娶她。虽然不及眼前这王公贵族家女子的奢华与热闹,可她的幸福感一样不会低。那时,她也是青春貌美满怀憧憬的新嫁娘呀。
可此刻,桑叶已枯黄,人间又是一秋,她被弃,恩爱无存。
在黄河边,在人间,从来就这样:有人笑,有人老;有人幸福,有人飘摇。
庄姜和采桑的弃妇,两个命运截然不同的女子,却在《诗经》里做了邻居。所谓天壤之别,有时候大约就是这样:两个美丽的女子同在结婚那天启程,然后,一个如硕人庄姜,人生越走越高越阔,成为星汉灿烂的天空;一个如采桑的弃妇,人生越走越暗越低,成为浑浊冰冷的洼地。她们是最近的邻居,也是最遥远的两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