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波

 

从内心说，我喜欢泉州这个一半烟火一半香火的城市。

前几天说去泉州，赶紧做一些攻略。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然梦见自己坐于开元寺一棵数百年老榕树下，翻看卷页的黄书。

开元寺在泉州西街，从寺南门的不同角度就能望见镇国、仁寿东西二塔，近望塔身，尤显庄严。南方春早，寺内古木新叶，绿影婆娑，古刹在春日里焕发出蓬勃生机。寺院东北部，设有一处弘一法师纪念馆，这是我想去的地方。弘一法师最后几年，在泉州度过。

我不研究弘一法师，但他如同一首波澜壮阔又动人心魄的史诗，是我前行的灯，心中的塔。他的文章直透人心，余韵悠长。他的书法淡定通透，圆融自成。其文其书共美，实乃翻不过的山。我更感叹他传奇的人生经历，由翩翩公子、又风华才子，成就高僧大德，可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我在弘一大师造像前伫良久立，同时代的学者、名家都称赞弘一法师是全才：他精诗赋，功底深厚；他通音律，不乏优秀作品；他深究绘画，兼容贯通中西；他宣传新剧，推动从无到有；他为红尘义闯梨园，他为苍生勇退公学……这种生命际遇，在弘一法师那一次次对自己的回望里，却是残酷的。弘一法师觉得自己是一名襁褓中的婴童，不明为何而来而泪，也不明为何而成而乐。

在我看来，弘一法师最终未必完全放下。来看看：10月10日下午，弘一法师在一张纸上写着“悲欣交集”，交给妙莲法师，并嘱咐注意：“如在助念时，见我流泪，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说完话，仍默念佛号。13日(农历九月初四)戌时，在大众念佛声中，大师安详往生。他的柔情与决绝，世间的声名、财富以及爱情，在最后一刻才算了断。后半生深悟佛法的弘一法师感受到了一种幸运的矛盾，纵览来时万千，他终成就了慈悲，也终体会了完整的痛苦。

弘一法师虽避世绝俗，而无处不近人情。他的一生凡事认真而严肃，踏入佛门之后，一洗铅华，潜心戒律，笃志苦修，云游四方，弘扬佛法，授业讲经。他常年跣足芒鞋，过午不食，寒不逾三衣，生活极为清苦。但他却乐在其中，他慨叹僧界为世所诟病者皆因不守戒律，于是发愿毕生精研戒法，专弘南山律宗，所谓“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成为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对微细的戒行也能严格遵守，毫不懈怠，其操行之苦，令人敬仰。弘一法师的精神世界，蕴含着对人生的深刻洞察和对真理的不懈追求。他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再到灵魂生活的不断攀登，展现了他强大的 “人生欲”。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 “认真”，什么是对内心信仰的坚守。

在那繁华与荒芜交织的世间，弘一法师的一生是一场盛大而庄重的灵魂修行。他从钟鸣鼎食的富家公子，摇身变为才情横溢的艺术先驱，再到青灯古佛旁的高僧大德，每一步都踏碎旧我，重塑新生。曾经的爱恨嗔痴、风花雪月，都在岁月的长河里沉淀，弘一法师于晨钟暮鼓中，在梵音袅袅里，与尘世的喧嚣彻底作别。回首来路，苦难是菩提，平淡是真意，他终于在心灵的净土上，遇见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