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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山煤矿,那难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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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步群
古城南京,风儿带着微微的暖意吹着,时时送来布谷鸟的叫声,它仿佛在告诉人们春已归去,初夏已到。应原青龙山煤矿老矿友之邀,我与既是南师附中(鲁迅中学)同学又是矿友的一行人,风尘仆仆从南京城四面八方齐聚首一同赶往昔日的青龙山煤矿旧址。郊区的山上、路边、河边,草地绿了,树木葱茏。各色野花开了,红、紫、粉、黄色,像绣在一块绿色大地毯上的灿烂斑点。田野上麦子黄了,麦秆弯着腰,麦穗低着头,随风摇摆,连绵不断,好似波浪在起伏,南京初夏的季节勾勒出乡野一幅美妙欢愉的画面。一路上我与矿友们无暇顾及沿途乡野的美景,期盼早一点到达目的地。大家在心中默默念到,离开煤矿三四十年了,当年的青龙山煤矿现在变成啥样了,当年的矿井、旧屋还在吗?
青龙山古称天宝山,位于南京市东南方向,距淳化10多公里。青龙山煤矿从清朝开始至民国,陆续有人在此掘井开采,由于多种原因先后关停。1957年青龙山煤矿恢复开采,1962年因国民经济调整关停。1969年3月,为响应党中央号召,扭转北煤南运局面,我省多地掀起开发江南煤田的热潮。同年4月青龙山煤矿再次恢复开采,并按部队建制成立青龙山煤建工程团。三、四十年转眼过去了,今天我与两鬓白霜的矿友们站在昔日的青龙山煤矿南矿、北矿旧址前,眼前这山这水,这坡坡,这坎坎,这小道,这废弃的矿井,这尚在的旧屋,这山上的一草一木,既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么陌生。青龙山煤矿的旧貌记录了当年矿工们为之奉献过的青春、汗水和心血。看到眼前这一切,岁月把大家带回那艰苦的年代,带回那青春如火的年华,带回那已深深地沉淀在矿友们内心深处的那份情感。昔日南矿旧址已是南京精神病院所在地,北矿旧址已成部队训练场。触景生情,矿友们看到眼前旧景,当年南矿原址大门两侧悬挂的“离开城市来煤矿,扎根山区当矿工”横幅标语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当年矿工抬重物的号子声,矿井罐笼升降的轰鸣声,井下风钻打眼声,风镐碎石的震鸣声,放炮炸石的冲击波声,运煤矿车相互撞击声,矿工们上下班结伴而行的欢笑声,仿佛又在大家耳边回荡。岁月催人不停向前走,往事已变成记忆,当年矿友们那壮怀激烈的青春之歌已成为远去的回声。
记得1971年1月4日上午,我与班上20多名同学和鼓楼区其它中学共200多名初、高中毕业生,积极响应开发苏南煤田的号召,辞别城市远离父母,背着背包,在金陵中学集中报到。大家很快登车完毕,10余辆卡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驰出中华门,奔向青龙山煤矿。一路上大家顶着凛冽的寒风站在车上,每个人神色凝重,因为大家心中明白,这不是一次春游,而是到一个从未接触过的煤矿工作,且不熟悉的全新环境,有可能工作一辈子的职业。一路上车速很快,江宁东山镇、上坊、防化团部队驻地被甩在后面。卡车过了江宁淳化就驶上沙石公路,前车行驶中扬起的漫天的灰尘迎面扑来,即使两车拉开较远距离,大家还是满脸满身灰尘,一个个灰头土脸。一个多小时后,卡车终于到了青龙山煤矿南矿。接下来就是人员分配,我先被分至四连掘井排,年底后调保障队推车班,之后推车班又划归六连。当年煤矿的全称叫江苏省青龙山煤矿建设工程团,按部队建制下设团、营、连、排、班,连以上正职干部为现役军人。机关设政治处、后勤部,下属各业务部门叫股,业务人员叫参谋,政工人员叫干事,大管家叫参谋长。1974年8月部队干部调离煤矿,改由地方干部担任,青龙山煤矿隶属南京市煤炭局管理。当年青龙山煤矿的工作人员由部队抽调的干部、省市级机关抽调的干部、部队工程兵、企事业单位抽调的工人、安徽等外省市复员军人、鸡西、淮南、徐州等煤矿技术工人、南京郊区农民、中学生等组成。其中南京籍中学生被分配至青龙山煤矿当矿工的约占煤矿总人数三分之一。
在创业之初,矿工们住芦席棚,睡地铺,吃萝卜干饭,喝矿井水,洗凉水澡。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个又一个困难没有吓倒他们,也没有难住他们,都被他们踩在脚下。在矿井下作业,他们不怕苦,不喊累,不避险,哪儿有脏活,有重活,有险活,大家抢着干,争着上,多次受到煤建团的表彰与奖励。在矿井下作业,责任、生命比荣誉更重要。由于长年在矿井下工作,矿工们经受住了各种考验,甚至与死神擦肩而过,这既是对体能的考验,更是对意志的磨炼,但矿工们都不惧困苦与危险,一路平安走了过来。在那个科技还不发达的年代,矿井下作业劳动强度非常大,矿工们每天都在井下巷道内一米一米向前掘井,一锹一锹地把石碴铲进矿车,一车一车把煤运送至地面,每天下班时,他们满脸灰粉,满身汗水,一身煤尘。采煤工除牙齿雪白外,浑身上下都是黑,附近村民戏称他们是“煤黑子”。
记得1972年过春节时,全矿停产,除值班人员外,矿工全部放假。大年三十下午4点多钟,我们推车班下班后,已错过回南京的公交车时间,大家商量后决定步行回家。大约5点钟,我和小伙伴们从南矿出发,沿林场、淳化、上坊、东山镇步行至中华门时,已是次日凌晨1点多钟,然后大家乘公交车各自回家。此次步行7个多小时回南京过春节,大家至今未忘。
当年青龙山煤矿有一批从东北鸡西、安徽淮南、江苏徐州等煤矿调来的老矿工,还有上世纪50年代曾在南京地区从事过煤矿工作的老矿工,年龄大都在50岁左右。他们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井下作业经验丰富,工资级别大多是七、八级工,当时在矿工中算很高的了。煤矿井下掘井或采煤常会发生塌方冒顶险情,处置这些险情都是冒着生命危险进行的。每当出现这些险情时,这些老矿工冲在最前面,谁的级别最高,在最前面抢险搭棚子的肯定是他们。别看他们平常稀拉散漫,满嘴粗话,但此时他们是处置险情的主心骨,凭借着多年的矿工经验,凭借着老矿工们沿袭下来的不成文的传统,凭借着老矿工们的强烈责任感,他们把危险和自己的生命安全置之度外,冲在最前面,直到把险情排除掉为止。当时我们这些小字辈们也想冲上去时,但往往会遭到老矿工们一顿臭骂:你们懂什么?你们能搞好吗?都给我滚到后面去。他们这种爱护我们的怒骂声,不但把我们震住了,也把我们感动了。从这件事使我们彻底改变了过去对他们偏见的看法,也从老矿工们身上看到那种特有的无畏和大爱的精神在闪光。
要说当年青龙山煤矿的人和往事,大家印象得比较深的有陈兴臣、江海清、李晓布等。虽然时间过去三、四十年,但矿友们仍能清晰地说出当年的一些事来。这次矿友们回青龙山煤矿专程看望住北矿附近的老连长陈兴臣同志,陈兴臣上世纪60年代从部队转业,曾任青龙山煤矿六连、保障连连长,煤矿关停后调扬梅塘、大连山司法劳改系统工作至退休。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现在陈连长两个儿子已成家立业,事业有成。这次到陈连长家,其子陈雷见到老矿友们左一声“叔叔”、右一声“叔叔”喊个不停,忙里忙外,热情招待,使矿友们心里感到热呼呼的。当年矿工们对南矿二营副营长江海清印象也比较深,大干开门红,大干红五月,战高温夺高产,大干一百天,大干九月向国庆献礼等竞赛场面,矿工们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当年青龙山煤矿还有一个先进典型,他叫李晓布,身高1.9米多,近视眼,原二十九中老三届学生。据其他矿工讲,李晓布曾在六连干过采煤工,干活拼命,吃苦精神强,大家对他的表现都认可。1971年下半年,我从四连调至保障队推车班,李晓布是推车班长,我与他同住一个宿舍。平时大家看他衣着不讲究,下井工作服很少看他洗过。有一次,我的胶靴洗了未干,刚好李晓布休息,他的胶靴放在床底下。我想借穿一次,等他休息回来与他打个招呼。随后我穿他胶靴刚把脚伸进去,感觉不对头,脚上粘糊糊的,满脚煤泥。我急忙脱掉胶靴一看,胶靴底内厚厚一层煤泥,看来胶靴好长时间未洗了。我心想,这胶靴也太脏了,怎么能穿得住。当时因上班,我只好硬着头皮穿了一个班,下班到澡堂脱下靴子一看,脚都泡白了。当年推车班有十五六个人,实行三班倒,李晓布不固定上那个班次。推车班任务是到立井井口将空矿车顺着大巷轨道推至小眼放煤或放石渣处,一趟要走约四、五里路程。矿车装满后,再将重载矿车推送至立井井口,由专人将矿车送入罐笼再提升到地面。我与李晓布虽然在一个班,但不是天天见面。在我记忆中,他个头挺高,在井下支巷行走时,始终弯着腰,有时不注意头戴的安全帽会撞到横梁。有几次我看见他因走得急,头撞到横梁后,半天缓不过劲来。他平时话不是很多,下井只知道干活,下班回宿舍看看书。井下大巷道井口地势低,往巷道里走地势高,推重载矿车是下坡比较省劲,而推空车返回是上坡挺费劲。我推空车返回最多推3辆,而李晓布却能推七、八辆空车返回。当我们醒来准备干活时,才知晓他把活干完了。有时遇到矿车掉轨时,李晓布拿来铁撬棍,教我们如何把矿车扶正,我们试后真管用还省劲。之后李晓布任推车排副排长,我们接触就少了。记得当年省煤矿文艺宣传队还把李晓布先进事迹编成快板书广为宣传。多年后因工作需要,李晓布调离青龙山煤矿。后来到省级机关工作,担任省总工会党组书记、副主席。
开采煤矿是一项高风险职业,危险与意外无时不在。1969年至1979年十年间,青龙山煤矿曾发生过多起安全事故。当年南矿立井罐笼是人货两用,上下班载人,过了这个时段用于装运石渣、煤炭、物资材料等。立井罐笼类似电梯,不过罐笼未装饰,速度比电梯快,升降由井口信号工与开卷扬机工人配合操作。记得有一次立井值班工人把矿车推入罐笼后,安全保险卡未卡牢,罐笼在上下过程中,矿车失控掉入一100米深的井底造成事故,当时矿车掉入井底那瞬间场面真吓人。六连一名25岁结婚不到2个月的姓李矿工,上夜班不幸从一50米运料小眼坠落至一100米巷道漏斗意外身亡。有一次掘井面发生塌方事故,一名矿工被压在乱石下,而且塌方上方石块还不断在掉落,险象环生。面对突发险情,当班矿工与闻讯赶来的几十名矿工组成抢险队,开始生死大营救。当时那抢险的场面,使我深深体会到时间就是生命的真谛。1979年10月20日,南矿立井一160米水平,由于采煤巷道局扇停止供电5个多小时,瓦斯工漏检3小时,放炮工在现场起爆器时产生火花,造成瓦斯大爆炸,致9人死亡,这起事故是当时苏南地区煤矿最大的一起安全事故。这些矿工英年意外早逝,不但给其家人带来极大伤害,也在其他矿工心理上留下了沉重的阴影。但是矿工们并没有因此而退缩,而消沉,他们痛别矿友,擦干眼泪,又继续开始新的一天工作。今天当矿友们站在废弃的矿井旁时,不禁想起那些曾经与大家共事而又逝去的矿友,当年他们为开发苏南煤田,不幸在井下遇难殉职,从此长眠于青龙山。大家想起昔日的矿友,心情异常沉重。大家在心中默默祈祷,愿宇宙间有一处天堂,让遇难的矿友永远在那里得到安息。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后期,因国家经济建设调整需要,加之苏南煤矿资源枯竭,南京许多煤矿陆续进入关、停、转阶段,青龙山煤矿的命运也不例外。在那即将与煤矿与矿友分手道别的时刻,岁月的洗涤与锤炼,使矿友们成熟了许多,他们强忍住泪水,相依相拥道别,恋恋不舍踏上回城之路,奔赴新的工作岗位。多年后,我得知自青龙山煤矿关停后,矿工们被分流到全市各个系统,各个行业,他们成了各单位紧紧依靠的骨干力量。他们在各自岗位上埋头苦干,任劳任怨,无私奉献,为当地的经济建设做出了应有的贡献,续写了煤矿工人的新的传奇。1975年我离开煤矿后,在30多年的公安交通管理从警生涯中,每当工作中遇到坡坎与困难时,我都会想起在煤矿那难忘岁月,煤矿工作那么辛苦都挺过来,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过不去的坎吗?
在青龙山煤矿,我们曾以青春的炽热之心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运,我与矿友们的汗水与鲜血曾飘洒在这青山绿水间,度过了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青龙山煤矿赐予了我们淳朴而博大的情怀,它告诉了我们什么是苦与乐,什么是索取与奉献,什么是责任重于泰山,什么是生死离别,什么是矿友深情……
(注:本文写于201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