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晃

清晨整理书架时，一片干枯的玉兰忽从《漱玉词》里跌落。碎玉似的花瓣还凝固着去年春天的露水，惊醒了沉睡在书页里的晨昏光影。那些与诗书耳鬓厮磨的时辰，便这样从泛黄的纸页间漫溢出来。

春分时节最爱读陶渊明。院里的紫藤架新抽了嫩芽，青瓷壶中绿茶正舒展腰肢。摊开线装诗集，阳光便从藤叶间隙滚落成碎金，在“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字里行间跳跃。邻家小童追逐风筝的清笑掠过墙头，惊飞了落在“久在樊笼里”的燕尾蝶。茶汤由碧转金时，书页也镀上了琥珀色，竟不知是春阳染了诗行，还是诗香浸透了春光。

盛夏的午梦总被蝉声摇醒。竹簟沁着井水的凉意，案头冰镇杨梅凝着细密的水珠。随手翻开青莲集，李太白正举着月光杯邀约盛唐的星河。“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的仙人醉态，倒比空调的凉风更解暑气。忽有骤雨叩窗，急雨打芭蕉的嘈切中，“霓为衣兮风为马”的飘飖仙乐愈发真切。待云收雨霁，书页间蒸腾的水汽已把“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墨迹洇得微微发胀。

秋风起时，梧桐叶在《饮水词》里簌簌作响。纳兰容若的愁绪比桂香更缠绵，总在“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的黄昏惹人怅惘。某日读至“赌书消得泼茶香”，忽见窗外银杏叶翩跹如蝶，恍惚竟似易安居士与明诚当年赌书的碎影。待要细看，斜阳已把“当时只道是寻常”镀成鎏金小楷，而茶盏里的秋色早已凉透。

最妙是雪夜围炉读白乐天。红泥火炉煨着红枣姜茶，玻璃窗上霜花漫漶如写意山水。翻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院中老梅恰好抖落肩头积雪，暗香浮动间，仿佛看见千年前那位江州司马，正披着鹤氅踏雪而来。书案上的手机突然亮起，工作群消息在“绿蚁新醅酒”的诗行上方闪烁，倒成了古今交织的奇妙注脚。

书架深处的宋刻本里，还藏着某年深秋夹进的枫笺。那些与古人促膝长谈的晨昏，原以为会随墨香飘散，却在某个整理旧物的午后，化作掌心的落花与红叶。光阴原是醉人的酒曲，诗书恰是封坛的陶瓮，将四时风月、千古悲欢，都酿成琥珀色的永恒。

暮色漫进书房时，我轻轻合上泛黄的诗卷。电子钟数字在古籍旁无声跳动，而“闲云潭影日悠悠”的意境，正从青瓷茶盏里袅袅升起，温柔地消融了时光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