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亚

我家老屋后面，长着两棵香樟树。香樟树的枝头缀满浅黄绿的小花。远远望去，阳光映照，点点灰白，仿佛尚未消融的残雪。站在树下，微风吹拂，枝叶婆娑，花香隐隐。香樟树那种特殊气息，陪伴着我在老家度过二十多年光阴。

在我出生后的次年，父亲就栽下这两棵香樟树。我上幼儿园时，香樟树像吹气球似的，噌噌疯长，大有捅破天的架势。等我读小学三年级，香樟树已冠顶如盖，高逾屋脊，粗若盘口。但自此之后，香樟树似乎不再长高。我问父亲这是为什么呢？

上初中前，我的身高远不及同龄孩子。父亲面对我的提问，脸上露出调侃的笑，比画着我的身体说：“香樟树比你还小，都长得不好意思了，先停下来歇歇，它们在等你一起长高呢……”

我听得出来，这是戏谑之言。但不知为何，我偏偏选择了相信。在学校，有同学喊我“小不点儿”时，我会很认真地告诉他们：“我家香樟树比我还小，长得可高了，以后我也会像香樟树！”大家哈哈一笑。然而，没有人知道，那时这两棵香樟树，维系着我心里对成长的渴望。

在农村，随便哪一棵树上，都有可能看到鸟窝。但香樟树上，我从未见过。香樟树气味独特，防虫、防蛀、防霉，鸟儿不喜欢那种味道，一般不会选择在香樟树上筑巢。这对从小就迷恋鸟窝的我来说，算是不大不小的遗憾吧。后来，我无论走到哪里，只要闻到香樟树的气味，总能在瞬间激活思乡之情。

父亲“说话算数”。上初中后，我的身体开始拔节，可两棵香樟树却未曾长高，倒是树干慢慢变粗，树叶也宽厚了许多。我喜欢坐在香樟树下，听风儿吹动树叶的声音。微风轻拂，“沙沙”有声，好像朋友间亲密的耳语；大风飞扬，“哗哗”作响，仿佛在为我的成长拍手。

有恋家情结的人，觉得老家的一切，都是有灵性和生命的。我总会情不自禁地臆想：这两棵香樟树，肯定也在牵挂着我。若不然，每次看到或想起它们，我的心里怎会漾动无言的亲近？香樟树干粗糙而坚硬，每当抚摸它们，我都会感到遮风蔽雨般的踏实。

那年夏天，雨水是苦涩的。高考失利，就像世界崩塌，我变得郁郁寡欢，喜欢一个人呆着。更多的时候，我就坐在两棵香樟树旁边，久久地盯着它们出神。我沉默，香樟树也沉默，好像时间也静止了。以往欢腾的树叶，似乎失去了快乐，一片片无力地低垂着，仿佛挂满了重重心事。

一天下午，天气突变，狂风裹挟着雨点，砸向大地。我坐在原地没动，任凭风雨疯狂抽打身体。此时，两棵香樟树却骤然亢奋起来：偌大的树冠，随风倾斜，忽东忽西，无惧被折断的枝条、吹落的绿叶；风力稍有减弱，树冠重又恢复向上的姿态。而扎根在泥土里的树干，始终稳如泰山，岿然不动，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

看着搏风斗雨的香樟树，我心里突然生出感触。香樟树没有说话，却又在这场暴风骤雨中，实实在在告诉了我什么，令我有如醍醐灌顶。回家后，我笑着对父亲说：“我要复读……”父亲反复摸我的额头，确认一切正常，惊喜得连声说“好”。

时光厚重的日历，翻过一页又一页，我惦记的两棵香樟树一直都挺立在那里。从大学毕业到参加工作，每次回老家，我都要抽出点儿时间，在香樟树下坐一坐。虽无言语交流，但我一直相信，我们都懂对方的心思，那是二十多年相处的灵犀和默契。

终于有一天，两棵香樟树倒下了。它们生长的地方，位于老屋后的潮水河旁。那年梅雨季节，连续数周大雨，河水汹涌冲刷，堤岸大幅坍塌，香樟树失去了生长的依托。

那天，我特地回老家，看着躺在河水里的香樟树，心头不禁涌起无尽的伤感。现在，我写香樟树，突然想起鲁迅先生的那段文字，很契合我此时的心境：在我家屋后，有两棵树：一棵是香樟树，另一棵也是香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