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详情
返回该版首页

读书的狂喜

    本文字数:2218

本书取材广博,全面详尽呈现西方文字书写嬗变的历史。书写不单是语言的记录,书写的历史就是人类文明的历史,它是一种关于形式和内容的生态,在文明发展和传承、个人自我表达和修养,以及人与世界的交流方面都有重要作用。

《笔下流金:西方文字书写史》([英]埃万·克莱顿/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年10月版)

提起学术时代,人们可能首先想到现代思想,但我们也应看到传统文化的丰富多彩。旧时代最后的教学材料之一是圣维克托的休格的《知识论》,写于1128年前后。圣维克多修道院是巴黎郊区的一个小修道院,那里的牧师遵循共同的生活准则。后来尚佩的威廉隐居于此,于是该修道院逐步发展壮大。威廉是一位极具天赋的老师,这座修道院也是巴黎大学的前身之一。休格坚称,《知识论》是一本关于阅读艺术的手册,其目标是智慧本身。在一个相信上帝统治一切的世界,当时的人认为智慧是最完美的善,智慧是上帝。人们可以踏上探寻智慧之路,也可以在智慧中徜徉,它具有充实和治愈的圆满感。书除了可以快速获取信息,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盖源于此。

在当时,人们认为所有知识都起源于上帝,实践美德是学习过程中必不可少的部分,谦卑的美德是智慧的开始。伊凡·伊里奇撰写了一部《在文本的葡萄园》,评论休格的《知识论》。伊里奇总结了休格对新学者的建议:第一,严肃对待知识和写作;第二,请不要羞于向任何人学习;第三,一旦学习有了长进,不要看不起别人。休格鼓励学生将他们学到的知识存放在一个想象中的拱门里。那里有回廊一样两侧都是圆柱的通道,一直延伸到天际,读者可以在其中整理自己的知识。休格接受了古希腊和古罗马演说家开创的记忆艺术,他没有将其应用在公开演讲上,而是用在阅读、寻求真理和善良上。《知识论》敦促资深学生在脑海中建造一座三维建筑,存储他们所有的知识。这座建筑物的结构参考了休格所知道的最伟大的故事《创世纪》,上帝通过造物而永存,以及在时间尽头达到圆满。这是中世纪的“万物至理”,学生学到的任何东西,都必须通往救赎。

这听起来很难,做起来却没有那么难。想象一座像沙特尔大教堂一样的建筑,北门的拱券上描绘着《创世纪》,南面则是《末日审判》,窗户讲述着先知、国王和《新约》作者的故事。实际上,这是一部巨大的百科全书,由石头、玻璃、木材和颜料共同构建在时空之中。想一想,我们巨细无遗地了解喜爱的电子游戏里的结构,房间和走廊、地窖、连廊、秘密入口,游戏里的各种物体、奇异的居民及其层级,等等,我们的大脑可以牢记这些细节。但是在中世纪的思想中,这些“记忆宫殿”是有意建造的,学生学到的知识要以符号和语录、关系、故事以及从一部分到另一部分的顺序,小心地放入其中,使个体的微观世界经验随着对宏观宇宙创造的智慧而增进,个人便是这一切的创造者。这是一种所有人都知道并且使用的极其复杂的方式。休格认同教皇格列高利一世(540-604年)的观点,描述了知识内化的三个阶段:最开始是学习文字和历史事实,然后按照“救赎的过程”(休格称其为教会)思考它们的寓意,最后在持续不断的日常活动中认清自己的位置。

书以简单的结构和发人深思的插图,引导读者体验一种喜悦的、有涟漪效应的意义,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燃烧,而不仅是发现知识、获得信息带来的简单满足。我们今天的阅读对象中,最接近于此的文学体裁可能是小说。看小说时,我们进入一个虚构的世界,发现自己与作者之间的共鸣,并且,借用甘地的话,“他们体验的真理”让我们作为读者感同身受。

伊凡·伊里奇对休格作品的评论,描述了这种阅读的时代背景。修士终日与某些文字为伴(主要是神父的手稿和著述),并且在一年中按照顺序每天阅读。修道院的唱诗班每日在仪式中咏唱《旧约·诗篇》,每周都会把这150篇完整地唱一遍。阅读和吟唱内化为身体记忆,不仅像文字依附在书页上,而且无论是站在还是坐在唱诗队列里,还是在餐厅里,听到的歌、念的经文,都深深地渗入身体。

人们会记住这些语句——或因为在某个季节吟唱;或因为某个具体的时刻,如初升太阳的光芒涌入教堂一扇特别的窗户;或在霜冻时听到教堂别样的回声;在燕子准备离开时;在盛宴或禁食期间……修士知道什么时候该进行什么样的“阅读”,守夜时愉悦的独处,和早餐之后晨祷之前的集体静默,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阅读”。阅读和吟诵过程中会有鞠躬或跪拜的动作,指引人们转向不同的方向,时而朝向祭坛,时而面对自己的教友,时而双膝跪地,时而稳稳就座。人们会听到页面在特定位置翻动时发出的声响,看到泥金和色彩在烛光下、阳光里、雪地中呈现的不同光芒。公开朗诵要用特定的吟诵语调,朗诵福音是一种语调,朗诵使徒书或者预言书是另一种语调。所有这一切都会在经年累月中渗入身体,帮助修士形成记忆,构建联想。他们或越发睿智,或越发困惑,或越发坦然。作为一名曾经的修士,我深刻地知道这一点,我经历过。这不是理论,这就是阅读的方式。将自己浸入有限的几本书,与广泛涉猎知识的经验截然相反。

但是休格生活在一个变革的时刻,他所熟知的世界正在消失,他本人也在尝试适应新的生活模式。他生活的修道院没有遵循《本笃会规》,而是遵循《奥古斯丁会规》——这是生活在城市中的普通神职人员的行为准则,最早出现于罗马晚期。休格生活的修道院位于巴黎市郊,而不是在孤立的山谷或人迹罕至的沙漠。他不仅教导新修士,也教导从欧洲各地蜂拥到巴黎的年轻人。讽刺的是,往往只有在这样的过渡时刻,当“既定”的东西开始让位于新事物时,人们才能更清晰、更明确地看到先前的秩序。

(选自《笔下流金:西方文字书写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