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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面

    本文字数:1860

费青云

秋深,夜浓,漫步乡间小径。远方隐约飘来刘钧老师愧疚、感怀的歌,充斥我的思绪和回忆。

那年仲夏,我十五岁,初中尚未毕业,失学在家务农。身体欠佳的母亲陪伴父亲去城里看病好长一段时间了,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照看两头猪、十多只鸡和几亩薄田,心里空荡荡的。

一天晚上,家家户户广播里反复播放通知:“便仓乡北李村抗战老兵、革命残废军人费洪庆因旧伤复发,抢救无效……”

我瘫软在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低矮的茅草屋内,黑暗肆无忌惮地紧紧将我包裹。我快要窒息了。

不知过了多久,失魂落魄的我才缓缓站立起来。我摸索走进厨房,划了根火柴,点上煤油灯,借着微弱的光,从水缸里舀了几碗水,放了几滴菜油和少许盐,煮了一只鸡,那是早上被黄鼠狼咬死的。鸡肉飘香,可我一块也舍不得吃。

我想连夜步行赶到城里看望父母,可我从未出过远门,不知道城里是啥样子,在哪里。

第二天上午,邻乡一位长我二十多岁、姓杨的大哥也听到了广播通知,急急忙忙到我家,喊我和他一块去盐城,家里的猪和鸡就请邻居帮忙照应一下。

杨大哥走村串户杀猪为生,他先是领着我步行十公里到便仓街上,然后毫不犹豫花三十块钱包了一辆专门载人的柴油机三轮卡。三轮卡载着我们一路颠簸,到盐城时已夕阳西下。

这是一所哀怨、荒凉的医院,包括夕阳也是哀怨、荒凉的。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最先看到的是久未谋面的母亲,她的腰杆依然那么笔直。她泪眼婆娑、一脸凝重,将我带到前面不远处一个冷冰冰的水泥小屋子,美其名曰太平间,“快跪下,喊喊你爸爸。”

我“啪嗵”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这是一个没有门和窗户,约有6平方米的陈旧小屋。小屋内有张足以容纳两个成人并排躺下的石床;洁白的天花板上有盏电灯泡,幽幽地散发着泛黄泛红的光亮。小屋好荒凉,但四周随风摇曳的野草却很茂密。

父亲年近六旬,上身是已经穿了二十年都舍不得扔掉的浅蓝色老式中山装,下身穿的是非常单薄、打有补丁的青蓝色直筒裤,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冷酷的石床上,安详、瘦削的脸庞写满了刀刻般沟壑纵横的沧桑。

石床旁边墙壁处倚立着一根民政部门免费发放的木制拐杖,拐杖底端有个可以弹跳的黑色橡皮套。小时候,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的拐杖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伙伴和珍藏。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拐杖就是父亲身体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永远赤胆忠心、默默陪伴在父亲身边,至死不渝、毫无怨言。

我虔诚地摆上碗筷和食物,并将昨晚烧煮好的鸡恭敬地放在父亲床头,“爸爸,孩儿看您来了!爸爸,您快醒醒!爸爸,起来吃饭啊!爸爸……”任凭我怎样呼唤,任凭我长跪不起,任凭我泪流满面,父亲充耳不闻、纹丝不动。

父亲爱憎分明,乐善好施。听母亲讲,父亲年轻时曾经负责看管村里鱼塘。那是寒冬腊月的一个深夜,有个黑影从鱼塘掠过。“有人偷鱼!”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顾不上腿脚不灵便,迅速丢下拐杖、脱去棉衣,大喝一声,便纵身跃入结有薄冰的鱼塘,一把将那个黑影擒住。经村里连夜审查,那个黑影是邻村的一个壮年男子,老婆患有精神病,家里子女多,穷得已揭不开锅了。经邻村干部证实,该男子所述情况属实。父亲见其确有悔过表现,便将家中本就不多的粮食拿出部分给其家人糊口度年关。

想起小学时的一个夜晚,父亲曾手捧着华野六纵十八师《战时党员守则》、《立功证》(壹等功)、《革命残废军人抚恤证》和《华东军区退休军人证明书》等革命文物,将我单独叫到他面前,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以后我老了,这些宝贝就给你。”想起一次雪后初晴去曹家庙赶集,父亲为了锻炼我,让我赤脚在雪地上行走。小时候,他还教我学唱《国际歌》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想起父亲患病期间,年少的我不堪按人头分配的“挑河”等繁重义务工。夜晚躺下睡觉时,忽然感觉鼻孔里有股暖流默默流淌,借着室外皎洁的月光才发现,洁白的枕巾和床单已被染红。

……

夜深人静,有几只蚊蝇在父亲床头飞舞。一阵凉风袭来,我看到父亲单薄的衣衫在颤动。我长跪不起,渴盼奇迹出现,期待父亲还会醒来。

天快亮了,在村干部赶到医院将东挪西借来的医疗费用基本全部结清后,父亲的遗体才得以离开太平间去火化。记得有位村干部因担心医院突然派人追来不让走,还悄悄塞给拖死人的师傅30块钱,要他拉起木板车快跑。那位师傅收下钱后跑得飞快,我们紧随其后,一路狂奔。

岁月无言,沧海桑田。三十六年过去了,那年仲夏,那个小屋,依然记忆犹新;那一面,那一夜,依然刻骨铭心。

感恩那个小屋,感恩那根拐杖,曾经陪伴我为国家壹等功臣守夜。感恩那个老兵,在几十年前就已教导我牢记党史,不忘初心。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歌声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