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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是大地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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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牧
我在奔走时,它在流动,但我总走不出它的脉络。童年的时候,一双粗糙的大手如支骨撑开的伞,托起我在河的怀抱学泳。几经呛水,几经沉浮,终于能独自挥动臂膀,在河的水泱中搏风击浪。但突突而过的抽水机船卷来一道道浪头,差点淹没我一生的理想。从此,我认识它的生性柔情,也领教它的桀骜不驯。血脉中烙下故乡河永恒的记忆。
我的故乡是水乡,因为在城市之西,所以叫西乡。西乡的土地浮在水上,水又在湿润的土地流动,所以贤哲说西乡是水做的。水是西乡的血液,也是西乡的灵魂。因为河流的长流不息和水的无私润泽,西乡人从来不知旱的滋味。
在并不遥远的过去,西乡没有公路和车辆的影子,放眼原野是河沟,出脚远方是舟楫。船在河中走,人在船上愁。那时的西乡人去趟盐城都得跟帮船,不是篷帆鼓风走顺水,就是人工拉纤逆水行。六七十里的水路走上一天,比去趟上海南京还要难。西乡人爱用“上南京”的俚语,比喻做事难出脚难。
童年读唐诗宋词,常常吟咏“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等诗词名句,羡慕江南塞北有青山,青山石径可攀岩。但看自己脚下,除了黑土就是白水,一马平川,没有一点诗意和激情。
深深植根并依恋于这片黑土白水,却又遗憾它的平川无高岭,没有登高望远的山峰,也没有可抒豪情的俯瞰。一抔黑土隆起的祖辈栖居的坟头,每逢清明培上新土垒起坟帽,再插上纸剪的红红绿绿的祭幡,就是西乡土地上的最高点。孩提时的玩伴爬上坟头望田野,就好像至高无上了。
读过唐诗宋词中的山,方知孤陋寡闻,方觉脚下竟是这般平淡无奇。一种向往油然而生,一种自顾叹空的心念不言而喻,直到有一年遇到北京来的接兵部队杨排长,聊起他的家乡说我乡,方知脚下的土地竟是这么的坦然和无私,这么的博大和神奇。
这位叫杨汝富的排长,是云南昭通市威信县人。杨排长说云南多山,威信更是山中迭山。山岭绵延锦绣,虽然风景如画,但山峦重叠,田无成片也是愁。尽管山高坡陡,乱石荒芜,但为生计而栖的祖祖辈辈,还是不畏艰辛求活路,开山辟土造梯田。梯田虽然风光好看,但耕牛上山难,运肥收获难,防洪防坍塌难。比这更难的是,十里无平川,出山堪比上青天。那时的山区不通公路,山里人出不了山,也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即使杨排长部队所在的京郊密云县,也是群山起伏,平原少见。密云水库就是在群山包裹中的静静闪亮的明眸。
初到我们西乡接兵的杨排长,行走水路,眼观平畴,尤其是看深秋的稻野遍地金黄,丰收的成色处处飘香,惊叹这是世上最为宜居的好地方。他发自内心的惊叹,令我动容,也令我汗颜。想想也是,旱涝保丰收,豪雨无灾患;出脚路路履平地,平畴处处是良田;水光潋滟扬风帆,网中鱼虾盘中鲜。这样的水灵沃野,这样的鱼米之乡,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改变了对家乡的看法。
西乡土地是神奇,奇就奇在秀水和灵渠。《后汉书》中所说“洪泽丰沛,漫衍八方”,是这苏北里下河地区最好的写照。西乡地处水乡腹地,水多河多沟渠多。河渠承接天水,天水游走西乡。纵横交错的河渠勾勒出西乡的地貌特征,同时漫衍出西乡的钟灵毓秀。从江都邵伯闸流进的澎湃江水,逶迤东北进西乡,蕴积出十里碧波大纵湖,汇聚成水天一色九龙口,纵横着蟒蛇河盐宝河,流淌出东涡河朱沥沟,间夹着数不清的小河长沟和湖荡,恰似人体动脉,密如星罗棋布。
曾经,忽略西乡河流和水的灵秀。如今回望,深刻领悟水是土地的血液,河是土地的脉络。因为有众多河流,天雨成水有行道,蜿蜒东流入大海。但在解放前,任脉一样的西塘河、蟒蛇河、朱沥沟和督脉一样的盐兴河、横塘河和盐宝河长期淤积,行水不畅,雨季泛滥,横溢成灾,十年九涝,民生凋敝,苦不堪言。新中国成立后,在党的领导下,开河治水,疏淤通脉,滂沱豪雨行水有道,排灌系统畅通无阻,多少年来已不见洪灾泛滥,更不见村庄被淹。仅仅数十年,天地换了人间!西乡土地五谷丰登,西乡人民安居乐业。
西乡灵水不啻是带来鱼米之乡的美誉,而且哺育出古今以来众多的名人骚客,包括“党内一支笔”胡乔木、著名外交家乔冠华、首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李国文、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再往前溯的东汉“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明时书法和文学大家宋曹,以及在这片土地执教私塾的郑板桥等。他们把理想写在远方,把深情留在故土,留在乡河。说西乡之水孕育了这一颗颗璀璨的人杰明珠,是恰如其分的。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每读艾青的诗,都会想到我的故土西乡,想到西乡热土流淌的河流。她是土地的血脉,是天水赋予的灵蕴,是母亲乳汁一样的恩赐。西乡河流,在蓝天白云下徜徉,在无言的岁月漫衍,也在我的血脉里流韵,成为永不磨灭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