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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书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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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一帆
世人对沉醉读书者,常有沉醉书中世界,而对攘攘红尘茫然不觉的印象。“蠹书虫”“书呆子”这样带着戏谑意味的称呼,正是由此而来。
又或者,世人并不会关心“书呆子”通晓人情世故与否,只是见他们常常不是尘世中春风得意的渔利者,便自然而然给“书呆子”扣上“不通人情世故”的帽子。事实是否如此?
似乎如此。魏晋时代,文学家、音乐家嵇康给昔日好友山涛写了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原因竟是山涛举荐他给当时气焰日盛的司马氏政权为官。而嵇康洋洋洒洒列举自己“七不堪”“二不可”,表达了自己对“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的深深抵触。为了不出仕司马氏,甚至不惜断了与同列“竹林七贤”的昔日挚友的交情。
嵇康素有狷介之名,《与山巨源绝交书》似是他不识时务的明证。可再以思绪摩挲这穿透时空的文字,也不难读出,字里行间的疏狂固是嵇康本性,却也有他刻意挥洒表现的成分。结合嵇康在当时时代背景下的处境,不难看出他斩断旧谊、誓不事司马氏,很大程度是出于避祸的考虑。
除了天性桀骜,不宜为官,嵇康一直是效忠曹魏政权的,也是曹魏政权下的得益者。他在曹魏有不用在官的闲职,甚至迎娶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这样的身份,决定了他若要入仕司马氏,一方面心中必定有一道坎,另一方面,客观上也注定危机四伏。故此,嵇康看似不识抬举的绝交、拒官,实则因为对其中利害关系洞若明镜。
嵇康最终确是死于司马氏政权之手,令人叹一句文人看透世情,却逃不过时代命运的裹挟。临终一曲《广陵散》,奏响一曲玉山倾颓的生命悲剧,嵇康个体生命虽逝,绕梁不息的,是对人格尊严和自由的永恒向往。
时间向前行进约两百载,恰逢中国历史上又一乱世——南北朝。出身微寒却六岁能诗的南朝人江淹素有才名,作《恨赋》《别赋》,惊艳文坛。《恨赋》云:“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都是传诵千古的佳句。可“江郎才尽”的故事也流传颇广,钟嵘《诗品》、李延寿《南史》中皆记载此类带有神异色彩的传说。
据《诗品》,江淹从宣城太守的位上卸任,住在冶亭,梦见一位自称郭璞的美丈夫,对他说:“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江淹于是从怀中取出五色笔还给对方。梦醒后遂不复有文才,“江郎才尽”。郭璞是晋时著名文人和学者,游仙诗的开创者之一。
梦境本为虚幻,即使江淹当真梦见郭璞向自己索还五色笔,这个梦境流传得如此之广,以至载入史籍,也显得匪夷所思。江淹晚年历经南朝的齐、梁,官居高位,受封伯爵,安享富贵,于舞文弄墨之事确实再不复当年。然而后人读史,亦不乏读出其中幽微者——江淹之“才尽”,与嵇康决绝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一样,亦是避祸的手段。
南朝齐梁间政治斗争异常激烈,著名的文人王融、谢朓都死于政治斗争。更何况,江淹的人生末端之时在位的梁武帝萧衍,亦是文采斐然之辈,为帝王前,曾经与王融、谢朓这些“文学之士”并列“竟陵八友”。但萧衍素爱猜忌。江淹身为文人,自然了解“文人相轻”之习,更何况这文人是帝王,如何敢不将自己的文才意气深深掩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终好歹比嵇康幸运,得以善终。郭璞索回五色笔,江郎最终才尽的梦境,甚至有理由相信是江淹自己有意散播开来的。
嵇康的不识抬举,江淹的词穷才尽,乍一看,好似都是书呆子呆得让人发笑。稍一寻思,却是早已了然于世故,又无法随波逐流,从而选择的策略。这样的“书呆子”甚至比常人机智,但泰然与否,则要看世道与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