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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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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连贵
电子书时代,我想起先前的书。
先前的书像个旧园,使我们在飞奔的时代,有个歇脚的所在。进去,或倚亭发发呆,看庭花园草,或坐在山石,与前朝人物晤面,抱膝清谈。
先前的书,单看封皮,就知道印书者旨趣的高下。一本有品位的书,大都装帧朴实,颜色呢,有天青色的蓝、水草色的绿、鹅脂色的黄、晚霞色的红……饰以素净的暗花,即令有人物图画,也是“轻描淡写”,浅浅匀匀,若隐若现。朴实、清雅,内敛含蓄,是那时书籍的普遍风格。
我手头这本《聊斋》,封面是豆绿色,绘有好看的农家气息的花卉,与瓜棚豆架下听来的故事相契,封面大抵与书的内容有点关联。《桃花扇》的封面是红的,桃色的红,使人联想到李香君血染的画着桃花的扇子。
翻开内页,纸色已经泛黄,像经霜的树叶,年份愈久,色泽愈陈,但仍然字黑如漆,粒粒如豆。文字不老。
先前的书多有前言、序或跋,无异是一位谦和的长者,导引我们进门,迈上台阶,登堂入室。进去,与古贤对话,感觉直面师尊,其须眉抖动间,其音娓娓,其容蔼然。
先前的书多有注释。一本注释详尽的古书,不是将原书翻刻、复制,而是——几乎就是“重写”。工作量之巨,别的且勿论,单就查证资料看,焚膏继晷,俯首在卷帙浩繁的故纸堆,得多少个日夜!一般而言,注释的详简,可见出注者功力的高下、学识的厚薄、责任心的轻重。注释,不单有生僻字注音、释义,还有考证、评述,串解疏通,条分缕析。读注释详尽的书,使我们从山重水复中出来,意外地摘得美卉嘉果。
手头这本《聊斋》的注释,诸如“黄钟长弃”“委禽妆”“康了”“衞官屈、宋”等等,无不涉猎广博,读这样的书,所得就不仅是文本了。有的注释比文本还占篇幅。1980年版的《王西厢》,一折戏词,正文两页,注多达五六页,注者倾注心血。
先前的书,书价委实低微得可怜。在社会上林林总总的商品中,最便宜的,我以为就是书。这本厚厚的《聊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正文加注释,28万字,身价几许?1块钱人民币。不知注者分到半毛钱也未。先前普及性读物,许多都往小里做,略大于手掌,携带方便,读着省力,也更省钱。一本《苏东坡诗词选》0.21元,余冠英先生的《诗经选译》0.18元,不及一张电影票钱。书价精确到分,不让买书人多掏1分钱。先前的书,是为买书人印的书。
当年最大众化的娱乐是电影。在电影与书之间,我的取舍往往是舍电影而取书。不是不爱看电影,而是觉得声光画影是虚拟的,看完后两手空空,顶多存在于记忆中;而书是实实在在的,闲时拿起,忙时放下,伴随我,永不弃我,直至地老天荒。
如今的电子书同电影一样,也是虚拟的,不属于任何人,纸质的书则属于个人。书的归属不同,心态是不一样的。
我爱书,自然也有些书里书外的事。
我的书是怎样来到我书柜聚首的?有学校发的,也有人送的,自己花钱买的居多。那年月,有些书须彻夜排队才能购得,我吃不了那苦,巧的是老婆能买到书。老婆不喜读书,偏有个在书店的朋友。老婆看重的是柴米油盐,却一本一本给我买书。这本《聊斋》就是老婆“开后门”给我买的。
《说文》也是老婆买的,不便宜,7.4元。老婆买下它,是在与一套漂亮的裙装之间取舍的结果。《说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精装本,布封漆面,有着沉稳的绛色,镌着古雅的金字,显示出辞书严谨、正气、权威的风格。我现在拿起这本书,有时,觉得是一面镜子,照见老婆身着旧衣敝裳的背影,从我模糊的泪眼中远去。老婆“走”时也没有两件穿得出去的衣衫。
妹妹也知道我爱书,电话问我,她有几本世界文学名著,问我要不要?我当即买车票去看望妹妹,不惮几百公里行程之遥。书到手了,一本《茶花女》,一本《德伯家的苔丝》,一本《安娜·卡列尼娜》,一本《约翰·克里斯多夫》。都是旧书,面目沧然,边角有卷折,脊背有裂纹,但未读过,永远是新书。我的欢喜自不待言,真如古人说的,“不啻穷儿暴富也”。我用儿子的书包装了一大包,鼓鼓实实地背回家。这四位重量级人物,将为我简陋而微不足道的书柜生辉、增色。
还有这样一些书,买时喜欢,回家却没有读,或匆匆翻几页就放下了,心想以后总要读的,但一搁就是一二十年。前几天捡视书柜,不知道是我发现了它们,还是它们发现了我,书从沉睡中醒来,伸个懒腰,睁开眼,似在责备我,要我抱起它们。我庆幸当年买了它们,电子书时代,再到哪里去寻觅这样的书?
好书一定值得反复读。一本薄薄的《浮生六记》,初读,不甚以为意,有些文句也读不大懂;再读,读通了,觉出些味道;如今又读,深感其“凄艳秀美,怡神荡魄”!芸娘现身纸上,风韵犹存。这位前清的才女,有众多红楼女儿的心性和才情,书中“茶热香温,花开月上”的情景,与大观园又何其相似,难怪有人称之为“小《红楼梦》”。其文句之清纯、简静,意蕴之隽永、深沉,尚在其次。先前的书,绝不是一次性朋友,愈读愈爱,愈觉得好,愈感其“包浆”深厚。
电子书时代,我面对书柜里列队齐整的书,心生爱意;书亦沉静地看我,相视两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