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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钱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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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过世后,我写过一篇《走近钱锺书》,我非但始终未能“走近”,去府上三次竟无一面之缘,遑论照相了。遗憾或也是一种美,值得一记。

钱先生的耿介绝俗与他的大名一样,不喜热闹。我把走近钱锺书的希望放在杨绛先生身上。当《东方纪事》创刊号面世时,我们从中国作协花名册上找来钱先生的地址,试着给杨绛寄杂志,并附一长信,推销自己和刊物,恳请赐稿。他们伉俪是江苏人。我大打乡情牌。杨绛先生温良恭俭让,复信鼓励。打那以后,逢年过节不忘寄张贺卡、送本挂历什么的,嘘寒问暖作感情投资。记得她收到我寄的《蒋碧薇回忆录》后,十分高兴,说大家都争着看,未及她读完,被友人借去先睹为快了。我投其所好,马上又寄一本,哄得老太太再三鸣谢;渐渐地,我在致她信中都附上一笔问候钱先生。她的来信也缀上“钱书附笔问候”。

次年,社里拟出版一本《名人忆往》集子,内收有钱、杨的作品,我请杨绛代转一函给钱先生,委请他为该丛书题签。钱先生复信云:“十分惭愧我承你品定为‘名人’,那证明我主观上虽不想‘欺世’,而客观上已经‘盗名’了。”他又以他的书法很糟和右拇指患腱鞘炎掣痛不能握管谢绝。信写得极其温和,诚挚感人,活脱脱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形象,明明是拒绝了你,也没让你觉着丝毫的不舒服。

那时,钱锺书热正在全国逐渐形成。花城版《钱锺书论学文选》已问世,《围城》正一印再印,传媒说要拍电视剧。鉴此我向社里提出出版《钱锺书全集》,选题通过。我请缨上钱府攻关,想走近钱锺书。第一次拜见老先生,又请他授权出书总不能光着手。适逢江苏古籍出版社刚刚出版20卷本《清诗纪事》,亦算家乡的“土特产”,讲得出口,拿得出手,再合适不过的。一套《清诗纪事》,一堆庞然大物,我一个人折腾不了,邀同人田迎春君偕行,兴冲冲进京。早闻钱先生杜门谢客,钱门由杨绛老太太当关。我们决定不打电话,直闯三里河,那天没有打到车,那包十多公斤的《清诗纪事》,真把我们折腾得够呛,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时值隆冬,两人还是忙得大汗淋漓。田君打趣地说我们这是往麦加朝圣。当我们气喘吁吁地扛着这包书爬上钱寓楼梯时,我兴奋地想到下次来时扛的是《钱锺书全集》样书,那一定轻松愉悦百倍。

按响门铃,杨绛头发花白,戴着细边眼镜,打量着我们这两位不速之客。我先行一躬,再自报家门。“哦”, 杨绛一听想了起来,笑脸相迎。请坐、上茶,寒暄。我伺机打量一下钱宅,偌大客厅,空屋不见人,钱先生一定是听到电铃声吓跑了。室内窗明几净,厅内只有一幅中堂,案几上陈着笔砚。好像只有两只书柜,并非坐拥书城(他们夫妇是功夫在书外)。两只单人沙发,朴素、简洁得一如主人清淡、典雅的风格。我说这次进京组稿,社领导让我们顺道看望一下两位先生,捎上家乡新出版的《清诗纪事》,供先生消闲。杨绛听着淡淡一笑,指指书橱,“有了,有了。”客套一番之后,我便开始游说,提出拟出版《钱锺书全集》的构想,从意义讲到操作细节。杨绛微笑着安详地倾听后,她先表示谢意,后又委婉的说这要听钱锺书本人意见。

在京组稿待了数日,当我回到出版社上班时,钱先生的信已静静地躺在案头。

不才两月以来,身心交惫,遵医嘱,终日偃卧,大驾来失迎,歉憾之至!《清诗纪事》颇多采及拙著,故苏州大学主编者曾以全部向赠;复蒙惠赐,虽“好物不嫌多”,然“与友朋共”,即以贻一学人。借花献佛,而饮水思源,不敢忘,尊锡也。特此致谢。倾获大函,语重意厚,感愧感愧!近数年京、穗、宁、渝、港、台出版家均以印行“全集”相请,弟一概坚辞,……且古今中外作家生时编印之“全集”,事实上证明皆非“全集”,冒名撒谎而已。弟所睹一切全集,其中值得存者往往不过十之五六……(1993年2月1日致笔者函)

堡垒没有攻破。在一切向“钱”看的热潮中,社里组织到一部《钱锺书传》,社里希望钱先生能过目认定,社长又动员我去说项。这本是一件令传主尴尬的事。因社里的事推不脱,我硬着头皮给钱先生写信,细述我社的一些想法,钱先生马上回信云:“年来弟不幸,已成新八股文题目,颇多借‘题’著书者。欲为弟撰传记者忆有两三人,弟皆谢绝‘合作’,请其罢休……杨绛衰病,无气力审读此类著作,然此传既未得‘传主’本人同意,作者岂‘文责自负’耶?倘失实过多,迹近造谣诽谤,将来涉讼,亦未可保耳……弟等差有自知之明,不愿灾梨祸枣,亦皆婉谢。不识抬举,辜负盛情,既疚且感。”接读先生来信我惶恐不安,建议社长尊重先生的意见不出了。社里不听,将书印了出来。杨绛此前另有信相托,要我坚决“劝阻此书出版”。我只能负荆请罪,寄上样书,等着挨“剋”了。不日,钱先生复信严厉地批评“传”中“因道听途说失实之处”“张冠李戴”或穿凿附会多处,“令人啼笑皆非”……让我铭感五内的是信末两句:“木已成舟,书已出版销售,薄利微名已赚”,“ 置之一笑可也”。钱先生批评得有理有据,言辞中肯,只“置之一笑”,并未要“对簿公堂”,显出一种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大家风范。

我曾先后到钱府拜访三次,多么想走近钱锺书,一睹先生的风采。我世俗,先生脱俗,注定我无法走近他,无缘一面。但从《钱锺书传》出版前后先生致我的两封信,对出版社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体现他的宽容、大度,让我走近了他,理解他,更敬爱他。

多年来,我梦想走近钱锺书,就是走不近。诚如哲人所言,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显珍贵吧,故记之。

 选自《我为他们照过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