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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溪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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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爸爸教会我怎样钓鳗鱼的,在那条流过田野的小溪中。田野旁边就是爸爸童年时住的房子。8月的一个黄昏,我们开车去那里,在那条与小溪相交的乡间公路上左转,拐进一条小路——说是小路,其实就是地上的两道拖拉机车辙,沿着一个很陡的山坡往下开,然后顺着小溪前行。左边是一片麦田,熟了的麦子哗啦哗啦地刮着车身;右边是一片草地,高高的杂草窸窸窣窣地响着。草地后面是一条大约6米宽的小溪,水流平静,蜿蜒于植被间,在黄昏的最后一抹阳光下如同一条闪光的银链。

我们在路上沿着急流慢慢地向前开——溪水惊恐地拍打着石头,路过一棵歪斜的老柳树。当时我7岁,这条路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地上的车辙终止了,我们面前出现一堵茂密植被形成的墙,这时爸爸关闭了发动机。天色暗了下来,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水里传出的轻轻的汨汩声。我们俩都穿着橡胶靴和油亮的聚乙烯面料的裤子,我的是黄色的,他的是橙色的。我们从后备厢里拿出两个装渔具的黑色桶、一把手电筒和一罐蚯蚓,然后出发了。

沿着溪岸,那些草湿漉漉的,很难拨开,高度超过了我的头。爸爸走在前面,踩出一条小路。我跟在后面,那些植被围拢起来,仿佛在我头顶形成一道拱门。蝙蝠在小溪上方来回翻飞,像在天空中画下黑色的标点符号。

走了大概40米,爸爸停了下来,四下张望。“这儿应该不错。”他说。

一个陡峭泥泞的斜坡通往下面的小溪。如果一脚踩错,就可能冲下斜坡,直接滑进水里。天已经变暗了。

爸爸用一只手挡开那些杂草,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往下踩,然后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给我。我抓住他的手,以同样小心翼翼的步子跟在他后面。来到水边,我们在溪岸边一起踩出了一小块平地,放下我们的水桶。

爸爸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察看了一会儿溪水,我模仿他的样子,跟随他的目光,想象着我也能看到他看到的东西。当然不可能确切地知道我们选的地方好不好。水很暗,几丛猛烈摇曳的水草从各处冒出来,然而水面下的一切是我们看不见的。我们无法知道任何事情,但我们选择相信,有时候我们必须这么相信。钓鱼常常就在于相信。

“嗯,这儿应该不错。”爸爸又说了一遍,然后转向我。我从桶里拿出一卷钓鱼线,递给了他。他把钓竿顶在地上,快速地缠上钓鱼线,把鱼钩拿在手里,从罐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条很肥的蚯蚓。他咬紧嘴唇,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查看那条蚯蚓。把它穿上鱼钩之后,他把鱼钩举到面前,假装朝它吐了两口唾沫以求好运,“噗噗”,永远都是两声,然后在空中挥舞一下,把它抛进水中。他弯下身子,触摸了一下钓鱼线,确保它是紧绷的,同时又不会被溪流带得太远。随后他把背挺直了,说“就这样吧”,然后我们重新沿着斜坡爬上去。

那个我们称之为钓鱼线的东西,其实并不是普通的钓鱼线。钓鱼线通常是指一根长线,上面有很多鱼钩,鱼钩之间还有很多沉子。而我们用的钓鱼线要更为原始。爸爸取来一根木条,用斧子把一头削尖。他剪下一段粗尼龙绳,四五米长,把它系在木条的一头。沉子他是这么做的:把熔化的铅灌进一根钢管里,让它凝固,然后把钢管锯成段,每一段两厘米,在中间钻一个可以穿钓鱼线的孔。沉子系在离钓鱼线终端一手长的地方,钓鱼线最下端是一个比较大的单独的鱼钩。我们将木条锤进地里,让挂着蚯蚓的鱼钩落在溪底。

我们通常会带10根或12根钓鱼线,装好鱼饵后,把它们扔进水里,扔完一个再扔另一个,间隔约10米。在陡峭的斜坡上爬上爬下,每一次都是同样辛苦的程序,同样训练有素的协作,同样的手势,以及同样的祈求好运的两声“噗噗”。

设置好最后一根钓鱼线后,我们原路返回,在斜坡上爬上爬下,再检查一遍每一根钓鱼线:小心地拽一下,确认还没有鱼上钩。然后静静地站着感受,让直觉告诉我们,这个地方应该不错,只要我们多给一点时间,就会有好事发生。到我们确认完最后一根钓鱼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无声的蝙蝠只有在掠过月光的光束时,才能被看见。我们最后一次爬上斜坡,走回车里,开回了家。

我不记得在溪边的时候,我们有没有谈论过鳗鱼以及怎样才能最好地钓到鳗鱼之外的话题。事实上,我都不记得我们说过话。

这可能是因为我们确实没有说过话。因为我们身处一个谈话需求有限的地方,一个最好保持沉默才能好好品味的地方。月光的倒影、沙沙作响的草丛、树的影子、单调的溪流声,还有那些蝙蝠——它们仿佛盘旋在这一切上空的星号。我们得保持安静,才能让自己成为这个整体的一部分。

…………

 选自《鳗鱼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