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秀群

母亲生下妹妹后，就患上了心脏病。父亲一个人干活，要养活一家五口。记忆中，年年要欠生产队的钱，那时叫“超支”。父母的主要精力和心思放在如何填饱我们的肚子上，至于穿，除了一些哥哥的旧衣物，我不记得父母单独为我买过什么新衣。

小学毕业那年暑假，一天晚上洗过澡，母亲忽然变戏法似得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件崭新的白的确良衬衫，神秘地朝我眼前一晃：你的，试试吧。

天啊，我竟拥有了有生以来第一件衬衫，而且，竟然是的确良的。夏天的彩虹，美美的在西天暗笑。我很快发现，衬衫那么大，我瘦小的身体还撑不起它。但我还是开心，这是我的衬衫啊。整个暑假，我的心里一直美美的，有时会趁家里没人，打开箱子看看我的衬衫。

上初中的第一天，母亲教我把衬衫下摆束在裤子里，让我挺着胸，还把我送到了村西那棵歪脖子柳树下，才目送着我，一步一步，走向三里之外的街上，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旅途。三年中，有时爸爸或哥哥要出门办个事，会穿上我的白衬衫，说是“借穿”，尽管我并不乐意。好在随着我慢慢成长，初三那年，衬衫渐渐合身了。

也许是白的确良衬衫给了我足够的自信，也许是母亲的爱让我懂得了自尊。初中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毕业考试，还取得了年级第一的成绩。当我毅然决然要上读书不要交费，每月定期发给生活费的师范学校时，母亲沉默了许久。

读师范时，学校里开始流行“文化衫”。开始那会儿简单，雪白的T恤上印上甚至写上黑黑的大字，励志的有“天道酬勤”之类，文艺的有“高山仰止”之类，煽情的是“你吃苹果，我吃皮”之类。尽管我也爱文化衫，但三年师范，我始终带着母亲给我的白衬衫。

毕业那天晚上，学校组织聚餐，我和同学们第一次就着啤酒瓶大口大口灌酒。我们欢唱，我们也痛哭。为我们朝夕相处的情谊，也为我们前途未卜的未来。最后，不知是谁，也许是受了文化衫的启示，拿支签名笔，跌跌撞撞绕过一个一个啤酒瓶子，要求同学们在他衬衫上签名留念。我们签名，我们也纷纷仿效。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件衬衫，就是那天晚上被同学们涂满汉字的。

还没有等到我女儿的出生，母亲便离开了。女儿出生前，七十多岁的奶奶反复关照，孩子出生时，要先用一件我穿过的旧衬衫包裹一下，再包裹上其它衣物。还说，用父亲的旧衬衫包裹过，孩子无论到了哪儿，永远不会害怕。用哪件衬衫呢？想了半天，当然是我的第一件白衬衫。

后来，经济条件好转。我搬了几次家，也不知那件衬衫遗失在哪次搬家的路上。

时光荏苒，女儿也大学毕业了，还顺利地通过了国考，参加了工作。前几天，女儿带回一个小伙子，对我说，爸，我把他带回来了，你给把把关呗。小伙子很帅气，一件雪白的衬衫把他衬托得清清爽爽。我傻傻地望着他的白衬衫。忽然，我的眼前，母亲第一次给我新衬衫的情景，同学在我衬衫上含着泪签字的情景，护士用我的衬衫包裹女儿的情景，一幕一幕，历历在目。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件衬衫，承载着爱与被爱的温度，会被我们在不经意中留在岁月的风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