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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黄,八月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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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秀群

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父亲床底下并排躺着三个茶叶罐。

打开一看,三个茶叶罐里或浅或满全是老黄豆。

在家乡,黄豆刚饱满时,剥出青黄豆子,蒸着吃、炒着吃、炖肉吃,都是我四十多年乡村生活记忆里重要的家常美味。待黄豆完全成熟后,收起来晒干,称为老黄豆。小时候,父母就告诉我:老黄豆可以打油,做豆腐,或者留作来年的种子。晚年的父亲不用打油或者做豆腐了,那么这应该是他留下的黄豆种子。

四年前冬天,我刚从父亲身边离开准备回单位,半路上接到叔叔电话,说是父亲让我回家。急急忙忙又回家,看见父亲站在村口老杨树下焦急等着我。见了我,他心急火燎地说:快去看看,电饭锅怎么坏了。我回家一看,三个电饭锅层层叠叠架在一起,电饭锅里全是没有加水的大米。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样子,76岁的父亲真痴呆了。

痴呆后的父亲有时火急火燎要做某件事,可费尽脑汁又想不起自己刚才想做什么,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有时拿着钥匙满头大汗到处寻找钥匙;有时则无缘无故唉声叹气。

为了减缓他痴呆的速度,我刻意抽出所有可能的时间陪他聊天忆旧。当然,大部分时间是我讲我的,他说他的,并不能非常有效地相互沟通。有时刚吃过中饭,我就问父亲:你吃过中饭了吗?父亲的回答让我崩溃:我已经十几天没吃饭了。崩溃之余,我又无限心酸地安慰自己:看看,多好!老爸还听得懂我的问话呢!

不知在哪次聊天中,我有意无意地向父亲提起:我小时候就记得你种的黄豆个儿大,特好吃。前几年,你小孙子也开始喜欢吃你种的黄豆了呢。我欣喜地听到父亲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八月黄。我知道那是父亲称他种的黄豆叫“八月黄”。农历八月,地里的蔬菜青黄不接,父亲种下的“八月黄”曾给我们带来多少童年的欣喜。

第二年,屋后杂草丛生的菜园里长出了几畦青青的豆苗。父亲什么时候种的黄豆,父亲怎么种的,我一概不知。我只看到,我每次回家,父亲常常在后院用小水瓢给豆苗浇水,或者坐在老柿子树下傻傻地看着他的豆苗。见了我,有时会指着那一畦畦生机勃勃的豆苗含糊不清地告诉我,再过多少多少天,小孙子就可以吃上嫩黄豆了。

又是一年的7月,他因肺炎再次复发住进了医院。十几天中,他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彻底颠倒了我和他的关系。有天夜里,他心急如焚地叫醒我:回家,快给“八月黄”浇浇水。奇怪,出院回家后,那年的豆苗竟还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父亲79岁时,菜园里的豆苗整天呈现因缺水而病怏怏的样子。父亲已经无暇顾及,我也无心顾及。那天,嫂子买了个大蛋糕,我们相约提前给父亲过个八十岁生日。父亲看着大蛋糕,脸上荡漾着难得的微笑,然后,头一歪,伏在餐桌上睡着了。晚饭后,我们匆匆把父亲送进医院,那是父亲最后一次进医院。此时,他身上肺炎、心肌炎、脑血管血栓诸病齐发,已经完完全全像他菜园里那些缺水的豆苗,没有了一丝生机。

我手里的三个茶叶罐,有两个罐里全是籽粒饱满的老黄豆,还有一罐全是瘦小干瘪的黄豆。我很容易判断,这三罐黄豆背后清晰的岁月印记。问题是,父亲79岁那年,已经很少下床。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到后院收回了这些干瘪的豆子,然后又是怎样把它们一粒一粒放进这个茶叶罐的?

对着这三罐“八月黄”,我有时会傻傻地想:晚年的父亲,也许并没有痴呆。他已经把他想要告诉我的话全都小心地藏进了三个茶叶罐,然后,静静等着我某一天会泪流满面地去发现。